(一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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昨天夜里,临床的老刘走了。
离除夕还有几天,天气预报里说,除夕夜会下很大很大的雪。高志勇难得下床坐着,和我一起扒拉盘子里的面条。我和他正在拥抱一场巨大的宁静,时间穿过宁静,连嘀嗒声也不留。
“过年我想回家过。”高志勇说。
“别闹了,爸。”
然后宁静又把时间抢过去,尝试一种永恒。
两年前,癌细胞把高志勇推倒在病床上。从此,时间被揉成一团,里面混杂着化验单、自助缴费机、保温饭盒、以及一个人公寓里散落的酒瓶,诸如此类。高志勇只是静静地躺在时间里,很少说话。我妈去世之后,他就变得寡言。
“您说想吃啥吧。我尽量满足。出院这事就别琢磨了。”
“饺子,韭菜鸡蛋馅儿的。腊八蒜,黢绿的。烫好的白酒。”
“其他都行,酒这事免谈。”
声音与宁静的拉锯战就此结束,宁静得胜,并就此侵占了时间。
(二)
高志勇最近变得像个哲学家。他开始思考,死亡究竟是什么?作了一年伴的老刘也走了。从呼吸停止的那一刹,人就永不能再见了。上次出院背着儿子和老刘喝酒,是什么时候来着?
高志勇活了快七十年,这七十年里,在厂里上班,在厂里恋爱、结婚、有小孩,小孩长大了、上大学,自己退休,钓鱼、抽嘎儿,上岁数,老婆去世、自己得癌。不能说苦难吧,其实还蛮寻常的。高志勇认为,自己的苦抵不上那红军长征的千分之一呢。
高志勇的床位正对着医院窗户外面的铁道。初次见面时候,老刘说他以前在铁路局上班。老刘每天看经过的火车,就教高志勇一些铁路的知识,两个总自认为半老不老的人一笑,脸上就扯出那么多的褶子。偶尔他们话家常,他谈谈那个在出版社上班的单身的儿子,他谈谈那个结了婚刚让他抱孙子的女儿,也是两张褶子脸,相对着笑。
两张病床的对面桌子上似乎是医院的日历。高志勇总是看不清上面有什么字。他隐隐约约能看见上面的印花,像雪花的形状。
晚上,高冉来送饭时,他又开始墨迹回家过年的事了。
“爸,您别为难我了。”
“我最近想了想,还是死在家里痛快。”
“你别咒自己成吗。再说,下大雪,你下床都难,怎么回?”
“……最近我老寻思你刘叔,你说他,就这么没气儿了,被人推走,多窝囊。”
“我刘叔不听话,总喝酒,能不窝囊?你好好的,听点医生劝,……”
高志勇听不清了。高冉的话渐渐淡出了耳朵,接着是他的整个人影。他好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。梦里,他见老刘独自推一节火车,很吃力的样子,以及漫天大雪。雪越下越大,覆盖铁轨、车头、车身,还有老刘。几乎无风。一切都那么和谐地运行。直到天地也连成白茫茫一片,直到看不清那铁轨、车厢、人……
(三)
一月三十号,高志勇被推进重症监护室。
二月一号,除夕,高志勇出重症,我坐在他病床旁边,我俩大眼瞪小眼。
“小冉,那纸上写的啥?”高志勇指着日历。
日历还停留在十二月份,七号,节气是大雪。
“一首诗,和下雪有关。”
“给我念念呗。”
“问刘十九。绿蚁新醅酒,红泥小火炉。晚来天欲雪,能饮一杯无。”
“好听的,好听的。谁写的?”
“白居易。”
“好,好。这诗什么意思?”
“白居易想说:天要下雪了,我要请你喝酒,你来不来?”
我坐着,看天一点一点暗下来。雪花一开始是很轻地落,像在粉饰。后来它变得很急。和风一起大笔大笔地抹,所到之处都涂上白色,管他横的纵的,统统抹平。大地是薄薄一片,连同高楼,也都很轻似的,像很轻易就可以飘起来的样子。
高志勇又睡着了,也很轻的样子。
(四)
高志勇再醒来的时候,高冉一个人坐着吃饺子。夜里雪也无声。
“给我也来点儿,那饺子。”
“喝点吗?爸。新烫好的酒。”
“好。”
酒倒进杯子之前,高志勇就觉得在心里已经喝过了。酒入口是暖的,心里是晕乎乎的。
“很久没喝过酒啦。”
“您就别骗我了,刘叔出事两个月之前,您还和他偷偷喝呢。”
“哈哈,那好吧。”
酒杯碰了碰,一老一少又各自喝进一口。“晚来天欲雪,能饮一杯无。”高志勇又想起来这句。胃里也是暖的,似乎人生都化成一汪水,缓慢地流着。
老刘,天下雪了,我请你喝酒,你来不来?
